天下无敌,寒山凝碧。

山神。

山神。


  唐晓翼生日快乐。

  没写完,续不续暂时随缘吧。




  零.



  我跟着父母来到青萍镇定居的时候不过勉强过了四岁生辰。



  墨府原是在京郊的,我娘说我开智极晚,过了整日大哭的年纪后便只知每天痴望南方,不会说话亦不下地走动。除去喜嚼舌根的人不谈,素与墨府交好的亲朋也都委婉地提醒我爹娘,我恐怕只是个痴儿了。我爹娘偏不信,寻遍名医却都只说我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不灵光了些。爹娘十分失落。直到后来有个路过讨水喝的老伯,见了扒着窗棂发愣,牙都几乎长齐整了,嘴边上却挂着条水痕的我,眯着眼喝完了两碗凉茶,才忽然对我爹娘说:“小公子伶俐得很,兴许是上辈子有什么执念太深,孟婆汤也没喝干净,才影响了灵智。他老盯着南边,那就带着他朝南走走吧。”



  爹娘是不大信前世今生的,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收拾一番便领着我出了门。这一路南下,便是直由京郊到了秦岭,又来到一个叫青萍的镇上。镇依青萍山,由此得名。在青萍镇落脚的那晚,我的状况竟真有好转,爹娘不由得喜极而泣。



  娘说,你不知你第一句爹娘喊得有多拗口,却喊红了你爹堂堂一个将军的眼眶。到底也还是小孩子,会喊爹娘紧跟着便要起了糖,买来了糖你却又不吃,眼泪流的像两条小河,可又哭不出声音。叫人看了便十分心疼。……



  搬家不是件易事,陆续折腾了一年多,我们才举家迁至青萍镇。



  自此生活无忧。



  壹.



  有传言说,青萍山是有山神的。



  此言不假,青萍山确有山神,且当真如姑娘家们偷偷读的话本子里描述的那般,面如冠玉,衣袂飘飘。他数百年来始终如一地庇佑着山脚下的青萍镇,使得这个小地方富饶又繁华。



  山神也逃不脱寂寞的桎梏,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孤高,反而恰恰是体会过人间至味,又因为某些缘由失去后所表现出的孤独落寞。他可以终日支着额角,盯着山下的青萍镇坐成一尊雕像,像在等人,又清晰地传达出他已经再也等不到他要等的人的意味。



  那时,青萍山山顶的积雪是他的背景,天地间再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孤独的存在。



  青萍山树木繁茂,绿意盎然,偶尔也会有误闯山林且迷了路的百姓,在林间兜兜转转绕不出去。山神便会出手帮扶一把。若是成人,他便抬袖招来山间清风,携着一片闪烁着微弱萤光的碧叶,领着人走出山林;若是贪玩孩童,他便亲自出面,下山时就伴着一路的草编蚂蚱蜻蜓,还有孩童欢愉的笑声。最后小孩儿大多扯着他的衣袖哭哭啼啼,说是舍不得他也不知几分真假,他哭笑不得,知是草编的小玩意俘获了小孩子尚且年幼无忧的心。



  每到这时,他就会用山上的甜果子装满小孩的衣兜,在小手心里放上几只草编的蜻蜓、小兔,以确保回家的一路上他们有东西可吃、可玩。再用指尖点一点他们光洁可爱的额头,只见淡淡萤光没入眉心。



  “快回家吧,常来玩就是了。”



  小孩懵懵懂懂回到家,却已经是对山上发生的事情一问三不知了,更不必提什么遇见了山神云云。但从山上平平安安回来的小孩无一例外不是一生平安顺遂的,即便有灾祸,也总能够化险为夷。



  因而山神的形象,在大多数百姓的口中,往往都是和蔼可亲、慈眉善目的,指不准还有一把花白的、不输美髯公的美须髯。



  这些传闻有的是从镇上的长者那里听来的,有的则是我自己看话本子看来的,还有的则是听山神同我讲的。



  我坐在一棵树下的木头桩子上,怀里兜着一堆洗干净的甜果子,面前不远处是对着幽兰谷静坐的山神的背影。我收着牙,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果子。



  贰.



  说来和传闻不大一样的是山神与我的初遇。



  那是我第一次进青萍山,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觉得那山对我有一种无端的吸引力。我没有在青萍山迷路。我没有进过青萍山,却比进过它还要熟悉它。走在山间的每一条经年累月被人踩出的小径上都像经过了许多次一样自然。



  我只是在山上转了一大圈,才在靠近山脚处被山神拦住了去路。我原以为他是哪里来的翩翩佳公子,走错了路才进了青萍山,我问他从哪里来,他却定定地看着我出神。我疑心我在山上偷吃的果子汁水沾到了脸上没有擦干净。



  我险些被他灼灼目光盯得脸上起火,他才像是刚回过神一般朝我笑了笑,并告诉我,他就是青萍山的山神。



  我最初是不信的。山神怎么可能没有一把花白的长胡子。他也不再多做解释,随手拈来的叶片化作帕子拭过我的脸颊——是真的没有擦干净。这下我不得不信了。



  论理这满山的生灵都是由他所掌管的,他该知道我并不是迷路了,他也不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出现,但他还是在我面前现了身,且毫无遮掩地承认他就是山神。最后是他送我到了山脚,嘱我在路上注意安全,并如传闻所说的那样点了点我的眉心。我认为那大约就是用来抹除记忆的。



  但奇怪的是,我什么也没有忘掉,当娘问起我今天去做了什么,我便下意识如实回答,去了青萍山,见了青萍山神。



  我娘又笑我异想天开。我乖乖关上话匣子,低头吃饭。



  那晚我辗转反侧,却始终睡不着,脑中尽是山神在见到我那一瞬间的怔忪,有如春日融冰,迎春花抖落残雪。我觉得他在透过我看什么人,看什么阔别许久的、怀恋入骨的人。



  可是山神也有过这样珍视的人吗?那他现在在何处?是离开了,还是去世了?我和他……很像吗?我断然是要全都弄清楚的。想到这里,我又安下心来,闭上眼昏昏沉沉睡了。



  梦里有好大、好大的雪。



  山神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出现没有丝毫的诧异,似乎早就知道我会来,因而连茶都泡好了。我探头看向自己的瓷碗,他告诉我那是栗子糖水。我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关于我的问题,山神始终没有正面回答过,他后来给我讲了一个很多年前的故事,在得知了故事的结局之后,我忽然什么也不想问了。



  镇上关于山神的故事很多,我却从没听过这样一个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山神看着我,眼中有不自觉流露出的无限温柔,我却觉不舒服,不论是出于觉得他原本好像不该是这样的,还是出于他可能在我身上找什么人的影子。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温柔的河水瞬间干涸,转而看向山下的青萍镇。他抿了一口茶,透亮的清茶流淌出一个关于相遇的故事。



 叁.



  彼时唐晓翼尚且并不是个能在山顶上坐得住的山神,他喜欢跑下山去,到青萍镇热闹的集市上去转一转,带些自己觉得有趣的物什回幽兰谷慢慢摆弄。有时他也会在路上捡到奇奇怪怪的东西,譬如一只走丢的家猫,一柄不知承载着什么过往的油纸伞,一滴寄托着相似离愁的泪滴……他会统统为冒冒失失遗失了它们的人保管好。



  但他实在没想到他会在月光披了满山时在山间捡到一个小孩子。小孩正蜷着身子打哆嗦,单薄的衣物起不到御寒作用,裸露在外的脚趾冻得发紫,听见有人接近时又当即警惕起来,努力抑制住寒冷勾起的颤抖。小孩慢慢抬起脸,与唐晓翼打探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顿时像受了惊的兔子一般要往后退。



  唐晓翼大骇,连忙攥住他五指可圈的细细手腕,以防他再退一步滚下身后的山坡。掌心里的手小却布满细密的伤口,摸着并不光滑柔软,丝毫不像一个小孩该有的手。唐晓翼有些困惑,青萍镇的民风素来淳朴善良,即便是家仆也不至沦落到冬天穿得如此单薄。小孩的眼睛在月光下干净剔透如琥珀,他怯怯地垂着眼帘,弯弯的睫毛挡住唐晓翼的视线。



  唐晓翼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暂时制住小孩,用脱下来的外衫裹住他抱起来。小兔子蹬了蹬不知道在哪里崴到肿了一片的脚踝,被唐晓翼一手按住,施了些疗愈的术法令脚踝恢复原貌。



  “虽然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但山中到了晚上就冷气侵骨,还是先同我回去吧。”



  幽兰谷谷底的山神处所并不算金碧辉煌却温暖如春,唐晓翼把刚及他腰侧的小孩儿放下来,小孩儿裹着过于宽大的外衫显得十分逗乐,唐晓翼盘算着为他临时改件小袄,但时下要是还是先给他布些饭菜。他低下头,视线扫过扒着灶台直勾勾盯着锅中翻滚的元宵的小孩的发顶,冰裂纹的瓷碗盛出烫热的元宵,唐晓翼动作微顿,复又拌上一调羹金灿灿的桂花蜜,一手端着碗,一边俯下身以另一只手抱起地上的小孩儿。



  “饿成这样吗?一刻也不愿在桌边等?倘若不是知道你是个活人,我都要以为你是哪来的小饿死鬼。”



  兴许是知道到嘴的吃食是跑不掉了,小孩儿这才安安稳稳地任由唐晓翼把他放到软榻上去。等到小孩儿已经连汤带水一碗元宵都吃下去了,唐晓翼还在比着他的肩圈着他的腰琢磨这小袄应该如何改才合适,意识到他已经吃完了,唐晓翼才恨恨地捏捏小孩儿的鼻尖在他面前蹲下身。



  “你叫什么?从哪儿来的?这么晚了还在山里,家里人不担心么?”



  小孩张了张口,只嗫嚅着告诉唐晓翼他叫墨多多,其余的不论唐晓翼再怎么盘问都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不肯再说。唐晓翼心说,这可真是摊上个小麻烦。



  好吧、好吧,只能先照顾一晚了。



  肆.



  那分明只是一个故事的开头,山神却讲得格外慢,仿佛要我仔仔细细听下来,每一句话都能在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似的。我辰时上的山,路上还与未消的晨露打了许多照面,此时却日头隐隐西斜,是未时光景了。



  我听得懵懵懂懂,这相遇听来似乎十分稀松寻常,我却抓住些我好奇的重点,我一口干下半碗温温的糖水,胡乱嚼了两口软糯的板栗,才打断了山神喝茶的动作,微微倾身过去。



  “原来,你姓唐吗?”



  山神显然是被我问愣了,他放下茶杯,瓷质茶盏与石面磕出清脆响声。他的目光忽然落得很远,我不知道他在看何处,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有极远处模糊成一道黛色的影的重叠山峦。山神仿佛一瞬间陷入某段不为人知的回忆,又在我没来得及反应时迅速从尘网之中抽身。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似自嘲又似嘲我:“不,我不姓唐。”



  “那你……”



  “我无名无姓——不过一介小小山神,要什么姓名。”



  山神又要送我下山,与他并肩而行时我才意识到他身量颀长,需要抬一抬头才能看见他的下颌线,我在他眼中大约只是个能听故事的小矮子、未经人事的小孩子。……我在失落什么呢?他依旧点我的额头,叮嘱我注意安全。



  我还是没忍住,在走了几步之后猛然回过头去,我闭着眼睛豁出去一般问道:“山神,你很想念他吗?”



  我没等到回应,我以为他又被我问愣住,便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才错愕地发现他已经不见了。山风将眼前的树林吹得飒飒作响,又溜过来摸我的头发——就好像山神在摸我的头发似的。



  奇怪、奇怪。



  伍.



  唐晓翼不知为何自己要纵容墨多多这小孩儿赖在自己这里。或许是因为自己实在太无聊,毕竟独守一座山的山神实在是寂寞的神职;或许是墨多多身上青青紫紫的伤痕看着实在揪心,又敌不过这小孩儿干净得像是要滴出水的眼睛。唐晓翼不知第多少次告诉自己,养好了他身上的伤,养掉他摸着就硌手的一把小骨头就立马问明白,然后送他回去。



  墨多多裹着唐晓翼新改却仍旧不大合身的袄子,看着他端上一碟荷花酥,又拉过自己的手臂慢慢推揉一块淤青,忙前忙后好不麻烦,默默将脸埋进了领口的一圈雪白柔软兔毛里。唐晓翼见了便要呛他两句:“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么?我可从来没养过你这样难伺候的主儿,一天吃五顿也不见你长点肉,身上的痕还怎么都不肯褪。你啊,什么时候才肯跟我从实招来?”



  墨多多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鼓起勇气揪住唐晓翼的袖口。唐晓翼便停下手上的所有动作,耐心等他开口。



  “我不喜欢我家里人,他们也不喜欢我。”



  唐晓翼不知道这个不喜欢在墨多多眼里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到底还在一个爱憎分明,简单纯粹的年纪,知道喜欢就是喜欢,不爱就是不爱,没有什么弄虚作假的说法。墨多多又不肯说话了,抿着嘴巴低头看着自己踢来踢去的脚尖。但是于情于理唐晓翼都不该支墨多多这种离家行为,他捏了捏墨多多细细的小胳膊。



  “嘴硬的小崽。但总归是一家人,还是要回家的,对不对。”



  墨多多也不知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只是低垂这眉眼脑袋动了动,唐晓翼没看清那是点头还是摇头,他戳了戳小孩儿的额头,继续给他推揉手臂上的淤青,嘴上还是忍不住松动了下来。



  “若你想回去了,或者家里人来找你了,我就送你回去,好不好?”



  墨多多从此便在幽兰谷住了下来。



  渐渐的唐晓翼才发觉这小孩儿能干得很,小身板拎着斧头砍柴虽然有些不稳当,但动作却十分熟稔。唐晓翼对他说,不需要砍柴,他却依旧固执地把唐晓翼几乎用不着的小柴房填了个满满当当,煞有介事地说柴火做饭才香。唐晓翼若有所思,终于在一次墨多多险些没拿住斧头时一把捞起即将变成杀人利器的工具,又提着墨多多后颈的衣服像提小鸡崽一样把他拎到一旁去。



  “逞什么能呢,小兔崽子。你是不是想让我喂不胖你好一直赖在这儿不走?好不容易养出点肉又一天到晚砍柴,你当我是废神仙吗?”



  小兔崽子背着手噤声。



  唐晓翼笑出声,从袖子里抱出一只雪白雪白的小兔子放进墨多多怀里。



  “小祖宗,劳您去玩儿吧。”



  陆.



  我低着头喝茶,不知道此时倘若说出我也想要兔子这种话来是不是显得蛮横无理。我猜山神才不是想要把那小孩送走,他一定也十分希望他能留下来,毕竟山神和山一样孤独。如果我是山神,我或许会每天下山抓小孩上来玩也说不准,前提是没有什么天条约束我。



  我好奇山神说的幽兰谷谷底的住所到底是什么样的,甚至很想下去看一眼,他现在为什么不再去那里了,是因为那里曾经住过他珍重的人所以不忍心再住下去吗?我心中疑问满山飞,恨不得拽着山神问个三天三夜好好把疑问都问清楚,山神突然直起身,我不知怎么一时也紧张起来。



  结果山神将手伸进袖子里摸了摸,捧出一团玉雪可爱的毛球来。竟是一只兔子。那只小兔子被山神放到我怀里时还在睡,粉软的长耳朵随着呼吸一抖一抖,湿润的小鼻子蹭在我的手上。我讶然地看向山神,山神却看向山下。



  “我想小孩子或许都不会不喜欢兔子吧。”



  我悻悻地收回目光低头专心摸兔子。今天的故事已经讲完,要接着听只能明日再来,我抱着兔子站起身打算辞别山神。临走前我转过身看着又坐成石雕的山神,我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开口有些冒犯地问道:“……山神大人,你……是把我当成他了吗?”



  山神站起身,本来说好今天我自己下山,然而他又突然改了主意又要送我下山,我惶恐不已,以为我那句话惹恼了他,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必来了。一路下山我如履薄冰,连大气都不敢出,连兔子都被我勒得有些不满,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山神在山脚处同我道别,同我说明天见。



  “那、那明天见。”



  我抱着兔子转身,山神在我背后突然轻轻回了一句:“……没有。”



  我回家的步子突然就轻快了许多,几乎是一路跑着要赶回去喂怀里的兔子。



  柒.



  墨多多十分会养小动物,跟小动物话还十分多。唐晓翼远远看着臂间夹着一小盆黄灿灿的小米,脚下叽叽围了许多嫩黄色的小团子的小孩儿。挽到手肘间的袖子露出白软的小臂,唐晓翼看着他撒下一把小米,嘴里还碎碎念叨着,你们要加油,快点长大吧。唐晓翼倚着缠满牵牛花的篱笆,眼中流露出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他不禁细细想来。你也快点长大吧。



  墨多多终于注意到唐晓翼时,唐晓翼已在篱笆边立了许久,他连忙停下了一堆奇奇怪怪又不好意思问唐晓翼的自言自语,放下啃菜叶啃得耳朵一抖一抖的兔子朝唐晓翼跑过去,唐晓翼一把截住他一身灰还要往自己身上靠的动作,伸手在他头顶上拍开避尘的术法,才拉起他的手为他放下折起的衣袖赶他去吃饭。



  “我见你眼睛溜圆,原来是摆设吗?我在这站了这么久也不曾注意。”



  墨多多不满地哼哼了一声,从他手底下扭出来离唐晓翼远远的,又卯足了劲一口气直接跑到前院去,唐晓翼哑然失笑。等唐晓翼优哉游哉地踱到前院,一眼便望见原先百无聊赖趴在桌上敲碗的小孩儿立即直起了身子,不多久又好像忆起了唐晓翼方才埋汰自己的话语,十分有骨气地趴了回去,还要故意把视线粘在碗沿上,就是不去看已经迈进屋里的唐晓翼。



  唐晓翼挑了挑眉。



  某个小孩儿似乎半点不饿,那我也不必劳神了。唐晓翼安适地躺上卧榻,侧着身以手撑头,睫毛一垂竟是一副要就此歇下的态度。墨多多哪里见过这阵势,饿是真的饿,但是又够不到唐晓翼的灶台,天杀的唐晓翼,怕他靠近灶台竟然把它加高了,还藏走了所有小板凳。



  骨气与吃饭哪个重要?墨多多想,内心无端生出些许慷慨悲凉的意思来。



  正当墨多多为了一口米给唐晓翼捏肩捶背端茶倒水时,幽兰谷便迎来不速之客。唐晓翼眼一抬,入目一片披帛飘逸,姑娘一袭红衣袅袅婷婷而来。唐晓翼提着墨多多的后襟将正捶得卖力也不知是不是借机报复的小孩拎开,不动声色地挡去殷灵睥睨打量墨多多的目光,起身给墨多多张罗饭菜,摆放碗碟时装似无意淡淡道:“到我这就犯眼病还是怎么的,我给你治治?”



  殷灵打小便有些畏惧她这兄长,自从各领神职来人间后,出于种种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理由,更是对唐晓翼不敢有过多忤逆。她心虚地收回下意识送出的傲慢视线,随意寻了椅子坐下,墨多多从卧榻上下来,即便饿也不忘先给殷灵斟上一盏茶。殷灵倒有些讶异,染得嫣红的指甲掐上墨多多绵软的脸蛋怜爱地轻轻拧了拧。



  “唐晓翼,你这小娃娃又是哪里掳来的,怪好玩儿的。跟姊姊家去吧,好不好嗳。”



  “小孩儿要吃饭,你闹他做什么,好不容易养点肉,再给你揉没了。好个小丫头,胆子大了,现在都敢拿我消遣了?”



  唐晓翼将墨多多从殷灵的蹂躏中拉出来推到桌上去吃饭,自己在殷灵身旁另一张圈椅上坐下,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敲出几声轻轻的嗒嗒声。殷灵已经坐直了身子,一手托着茶碟茶碗,微微翘着另一手的纤细手指捏着杯盖刮了刮低头啜了一口。唐晓翼也不急,把玩着随手抓起的小摆件等她开口。一旁扒饭偷听的墨多多可有些着急,两条小腿在桌子底下晃啊晃,倒成功吸引了唐晓翼的注意。



  “我……好像找到她了。”



  唐晓翼终于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殷灵的侧脸。平日傲气得不行的姑娘此时过于用力地攥着自己的裙面,不多时又像是泄了气似的松开手指,留下两片皱巴巴的痕迹。殷灵拍了拍裙子,身子往后一仰靠上椅背,她盯着屋顶上的雕花房梁又不甘又心酸地叹了口气:“我来迟了,她嫁人了。今天她的孩子满月,我去寻仇似的扔了个长命锁。”



  后来殷灵在院里喝光了唐晓翼的桂花酒,对着月亮哼了许久的小曲儿,唐晓翼没说什么,只是强行把扒拉在窗沿上好奇偷看的墨多多捉走洗澡。墨多多坐在木桶里任由唐晓翼捋着袖子给他搓头发,忽然对今天所见开口发问:“姊姊为什么那么难过?”



  “……啊。”唐晓翼的动作顿了顿,不轻不重拍拍墨多多的小脑袋瓜,“大人的事情,小孩子问这么多做什么。”



  墨多多悻悻然闭嘴。



  “也不是什么难过,她就是太寂寞了。”



  毕竟,等一个人投胎转世到底需要多久,根本不是一个定数。要在茫茫天地间寻找一个人的转世,更是难上加难。即便来对了时候,且不说不一定真的能与她相守,倘若来迟了,便只能看那个姑娘,凤冠霞帔鸳鸯袄,却不是为她了。而殷灵等了多久,就连唐晓翼也不知确数。



  捌.



  “那你寂寞吗?”



  “傻问题。你如何以为呢?”



  “……相看两不厌,只有微澜山。”



  我下山后还在为自己一时冲动脱口而出的冒犯之语隐隐有点心里发紧,一路几次同手同脚的走姿引了好几道虽无恶意,却依旧让我面红耳赤的调笑目光。在临近家的一个路口处我碰到了尧家的嫡女,亦是与我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我便将那隐隐的紧张暂时抛之脑后了。



  我的青梅此时正挽着一个红衣的姑娘说说笑笑,见了我便抬手招了招示意我过去,我走过去向两个姑娘问了声好,那红裳的姑娘见了我却明显一愣,半晌又了然地朝我点了点头。我不解。



  “……差点忘了介绍了,小侠,这是殷灵,前几日才到我们青萍来的。”



  “幸会幸会。二位姑娘,时候不早了,也好早些回去吃晚饭了。”我虽好奇,也抵不过腹中空虚之感,万不识相地匆忙别过二位仙女般的人物撒腿朝家里的饭桌奔。墨小侠啊墨小侠,你上辈子是饿死的不成?我对自己痛心疾首,到了家拿碗筷的动作却是丝毫不怠慢。



  “民以——食——为天。”我摇头晃脑,吃了一记娘亲的爆栗。



  吃饱喝足顶着一头月光溜达到院里消食,还顺了一小瓶娘亲不让我喝的桂花酒,入夜后的石桌石凳便寒凉侵人,我学着今日从山神那里听来的故事中那个姊姊的模样,给自己斟上一杯,体验一下月下独酌的情怀。酒液清香润甜,只稍稍有一丝灼喉。



  盈盈月光泼入杯中,晶莹闪烁的酒水好似某些时候挂在人眼角颊侧的事物。我忽然在想。那晚月色好吗?那位姊姊有没有流眼泪?山神是不是有过这样的经历呢?



  我又紧张起来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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